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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時分，穆罕莫德 阿布都爾阿威這位大人物似乎也把好運用光了，賭輸的金額以倍數持續增加，甚至在短短三小時內就輸掉了40多塊朱內耳(譯按：埃及幣)，不過這已經是他大多數夜晚都有的習慣，當然賠掉的錢不會回來。大人物總是不小心地就在玩笑間或是杯中物裡把錢花光，但是當他離開那綠色方布的賭桌時，他也不會記得自己又輸了錢這檔事，彷彿一切不曾發生過。但是，那天晚上，他不想喝酒，不想賭錢，他想到外頭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他於是起身離開賭場，那天街路空空的，他熱烘烘的腦袋在涼風吹拂下，心情也愉快起來。他以緩慢的步伐走在人行道間，偶而哼著小調，晃蕩到路邊又晃蕩到美麗殿大酒店外頭的拱橋。看著拱橋的盡頭，他內心輕鬆愉悅，打算就這麼走去，這個小時，除了幾輛擾人的快車在街上奔馳外，他沒停下他的步伐，不過，走到拱橋快三分之二的地方時，他注意到一個衣服骯髒的邋遢男子，站在拱橋牆邊，低著頭看尼羅河。大人物沒有立刻走向他，而是等到走完了拱橋才又因為好奇心使然回頭向那男子走去，那名男子還是低著頭看尼羅河，當大人物走近時，男子突然猛地一跳，躍上了牆，低著頭就要跳向河中，大人物衝向他，千鈞一髮之際趕忙把他拉了下來，大人物緊抓著他用力向後拖，兩人重重摔在橋面地磚上，幸好是摔在地磚，不是尼羅河裡。大人物仔細地端詳這名男子的臉孔，他那對生命一點也不在乎的神情，空滯的雙眼.....

「你剛剛在做什麼？！」  大人物問。

男子不發一語，還是那樣生硬的表情，無神的雙眼，這引來了大人物的同情心，他想，剛剛這男的鐵定是要自殺，這不是比動物還不如嗎！？動物還不會去搞自殺咧。他於是再問，「你剛剛是想跳河自盡嗎？為什麼？.....讓我聞聞看，你是不是喝醉啦你！？你說說話啊！」

這男子用氣若遊絲的聲音回答他，「我好餓。」

大人物聽到，定睛再瞧瞧他，「你騙誰啊，流浪狗會餓我還相信，但是，這個國家裡，我不相信有人會餓到要自殺！你不想要吸吸煙草、你不想想你的房子嗎？」

男子用同樣微弱的氣音回答他，「你有你的想法，你並不知道真正的餓是什麼，你不知道夜復一夜餓著入睡的感覺，你不知道小孩跟你哭邀的時候那種心酸，你看過孩子趴在地上吃土的樣子嗎？如果你沒經歷過這些，你當然不知道這世界上確實有飢餓的人。」

大人物聽一聽，有點懷疑的問他，「你是說，你有太太有小孩嗎？」

男子看了看大人物，想到自己身上這身破爛行頭，了解到他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質疑，回答他，「我確實曾經有過太太小孩。我過去是阿布都爾阿威工廠的員工。」

阿布都爾阿威這名字重重打在大人物心頭上，這是他父親的名字。他有點不敢相信，眼前這個邋遢的人是廠內員工，他想確定一下，「你...你真的是阿布都爾阿威工廠的員工？」

「嗯，我每天可以賺取六分錢，受人敬愛，我要養活太太、我母親還有六個孩子。可是我比工廠老闆還有力量，因為我懂得滿足懂得快樂，當大家都在抱怨景氣不好生活難過的時候，我還是每天活得很快樂，當然生活不是那麼容易簡單，但是人人都有希望。」男子停住了話題，閉上雙眼，彷彿回味著過去生活的美好點滴。大人物意猶未盡，問他，「那你怎麼變成今天這付德行的？」

男子抬頭望向遠方，衣袖空飄飄地自然垂下，他掀開袖子露出自己的手，卻只有上臂而已。

「你沒看到嗎？我的手被工廠的機器壓到，現在只剩上臂了，沒有下半部的手，我在工廠什麼也不是，像個沒有用的路人甲。當我後來出院以後，我到老闆面前，他簡直傷透我的心，他向我致意，卻堅稱這場意外都是因為我自己不小心所引起的，我告訴他，過去發生的事是誰也不想要看到的，他點點頭並答應給我一筆費用。我告訴他，這個費用有天是會花完的，如果不發發慈悲心，我跟我家人是會餓死的。他答應我，每個月給我30分錢。.......但這遠遠低過我們所需要的。我知道我的生活毀了，我、母親、妻子、六個孩子我們都會餓死的.....生活竟是這麼艱辛，我開始走到人多的市集去，向大眾露出我的上臂，乞求他們給我一點施捨，有時候只是想要一片大餅，吃剩的也好啊！真主知道，我也是個有羞恥心有自尊的男人，要我做這事跟要我的命一樣，可是生活的壓力與日俱增，我開始變賣家中的傢具、衣服，小孩赤身裸體，做所有一切，只是求個溫飽。你知道，當你看到孩子淚流滿面，哭著說，『爸，我好餓。』，這話聽起來有多扎人嗎！我開始恨這世界，恨所有的一切，直到有天市集裡面的乞丐頭子跟我說，『你不要再自找麻煩硬撐，你以為你是那些天天吃香喝辣的貴婦嗎？你要硬起心腸跟你的孩子說，餓會變成你的力量你的機智，我也是這麼跟我孩子說的』。這話重重打在我心頭上。」男子不說話了，大人物搞不太清楚狀況，「難道飢餓不正是讓你想自殺的原因嗎？」

男子輕輕點了點頭，彷彿背後還有更多更多的惡夢，他說，「今天晚上我回到家的時候，孩子們都已經睡著，我滿是疑惑，他們怎麼會這麼安靜？我再看看我太太跟我母親，她們倆也睡得很安穩，我搖醒大兒子，問他到底怎麼回事？兒子半夢半醒，卻十分開心地回答我，『我們今天吃到熱食！』，我問他，『是誰給的？』，他說『是麵包店老闆，蘇來曼叔叔。』，聽到這個名字像是有子彈穿過我的心一樣，我繼續問，『是他把東西留在麵包店裡，還是他自己拿過來的？』，兒子說，『他跟店裡雜工拿過來的。』，我沒再說話，轉身看看妻子的臉，我簡直快要抓狂，看看她吃飽以後睡那麼熟，跟平常充滿著飢餓的模樣大不相同。我懂了，我什麼都懂了。我的憤怒不知道該如何發洩，我想趁她在睡夢中把她悶死，我真的很想，可是一看到我那六個孩子就手軟了，沒有了爸爸媽媽，他們還有誰呢？我狠狠地踹了她一腳，就衝出家門，走到平常行乞的街道來。我想著我現在是應該衝像麵包店，把蘇來曼大叔給揪出來給他致命的一擊，還是我應該先把工廠老闆擊斃？但是回頭想想我自己，這副老骨頭，我能做什麼啊我，我於是走到這兒來，看著尼羅河在腳下平靜的流著，想著我的飢餓、老邁、無力，我終於了解可以讓我自己結束這悲慘遭遇的辦法了，就是投身尼羅河，讓尼羅河把這一切的不幸通通帶走。感謝主，我沒讓憤怒作祟殺了我太太，我告訴自己，如果我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了，那她至少有機會給孩子食物吃，不管是從蘇來曼還是別人那兒，而我則是一點辦法也沒有。這就是你來之前發生的一切，你了解了嗎？」

大人物看了看他，心裡有個想法，「如果我現在離開你，你會回家嗎？」

男子說，「會吧，如果阿拉願意的話。」

大人物笑了笑，掏掏口袋，把剩下來的十分錢塞在他手上並跟他說，「你現在回去解決你的問題，明天早上的時候你立刻去一趟工廠，我現在是工廠負責人，我會在那等你，這名片給你，如果有人問你是誰，就把名片給他們看。你對生命還是要有希望，我會幫你找個像是管理員或雜工的工作。你要記得我說的話，喔對了，你的名字是？」

男子瞪大雙眼，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般，用奇怪的聲音回答他，「亞伯拉罕 哈納費」。

大人物笑笑說，「亞伯拉罕，照我說的去做吧！再見。」

大人物走回剛才來的路，一邊想著，多麼奇怪，會在這樣剛好的時間碰到他，才有機會彌補自己父親過去犯下的錯，也及時救了一家人。他確信今晚跟這名男子相遇的意義遠勝於巧合二字，大人物心裡舒暢起來。但是突然又有個念頭略過他心底讓他冒起冷汗，「用他一天輸掉的錢可以拯救多少像亞伯拉罕這樣的家庭啊！」

【譯者的話】這則短篇小故事是已故埃及文學國寶納吉布 馬富茲（Naguib Mahfouz）的早期作品，我依照自己的感覺跟大家一起分享，並不逐字逐句，所以當然一點都不精雕細琢。很多人說馬富茲的作品簡單但常常涵蓋多項主題，像今天這篇飢餓，主角只有兩個人，可是討論的議題卻可以從飢餓談到男人的自尊，我也是看到後半段才訝異起來，喔老天，原來這飢餓二字還不是真正推他下尼羅河的主因，背後懷疑自己妻子出軌才是讓人崩潰的稻草，也無怪乎馬富茲是位拿過諾貝爾文學獎的文學大師了，以前系上老師利公常開玩笑說，要拿諾貝爾文學獎就學馬富茲，每天去咖啡店喝咖啡看咖啡店外面的人，寫寫就可以是大師了。當然這是玩笑話，不然滿街都是大師了。以故事性來說，我覺得上次介紹的「滿手的棗」更讓我覺得好看，可是能夠透過這篇文章，有機會給大家介紹我知道的馬富茲，也是一件好事我覺得。馬富茲因為看到埃及社會的痛苦不平，他寫的很多小說都是讓政府或是宗教界的人很難堪的，這也是為什麼他在西方世界可以說是享譽盛名，而在自己的國家卻慘遭禁書的命運，甚至晚年八十多歲時還遭到暗殺，雖然沒有傷及性命，但是手上的傷卻也因此讓他晚年執筆不易。當然這一切隨著馬富茲的過世，政府也重新開始正視其作品，許多埃及人現在也可以重新來認識這位國寶級大師。希望兄姐會喜歡今天的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