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bah

親愛的Eileen,

我剛結束整理行李的動作，妳實在是太了不起了，

我真不知道沒有妳我該怎麼辦。我需要的各種東西，妳都幫我打包好了，七件襯衫，有三件還是免燙的...妳知道我最不擅長這類事，還有一條去年妳買給我的領帶。還記得妳是跟著另外五條小絲巾一起買的，瞧！五條小絲巾就能滿足妳了，妳平常也不太愛跟人社交，就算有人邀妳去參加派對，妳也總是婉拒。我多麼愛妳，妳就是這樣，不忘在行李箱裡放上這條領帶，妳送的這條暗紅色領帶，是上百萬件讓我那麼愛妳的小事之一...去年的這時候吧，我們認識八個月以後，火車在地道行駛，巔峰時刻讓車上人潮如此擁擠，我們倆在火車上站著，我突然對妳說，「我喜歡妳，我想娶妳。」妳雙頰泛紅，車上其他聽到的陌生人也轉過來看著我們。我們認識的這八個月來，我都沒告訴過妳我喜歡妳，我總是逃避。也不知道那天怎麼回事，晚上六點，交通大亂，車上坐滿了一臉疲憊急著回家去的人，我不知道是什麼在作祟，也不知道自己在興奮什麼，但是我真的是滿心欣喜地這樣脫口而出--在那個時間點，嗆鼻的車廂內，還有一張張把自己的過勞塞在晚報後面的臉孔。當我們下車以後，妳緊握我雙手，眼眶泛淚跟我說，「你真的是個瘋子，世界上最瘋狂的人！但是我喜歡你，如果你想結婚，那我們就結婚吧。」那八個月，我一直逃避，一直對妳說教，強調著我們中間有多少的不同，宗教、文化、種族、國籍。妳來自蘇格蘭的亞伯丁，我來自蘇丹的喀土穆，妳是基督徒，我是穆斯林，妳年輕又樂觀，而我，心底深處卻有著一道道沒有撫平的傷痛，是什麼讓妳喜歡我？妳有著金髮藍眼，姣好的身材，喜歡游泳打網球，可是我一生都在追逐深色皮膚的女子，我喜歡有著黑髮大眼穩重安靜的女孩，而又是什麼讓我喜歡上妳？我是個迷失又矛盾的怪人，我只關心著我那個世代的國族。「你不要想用理智來解釋任何事，我就是想要知道你愛我的力量有多大可以把我抓住，就是這麼一回事，你記得莎士比亞說的，邱比特是個頑皮的小孩，他的一場惡作劇讓我天翻地覆的愛上你，正如同他讓你愛上我ㄧ樣。」妳笑著這麼說，金髮在臉前飄著，笑聲有如鈴鐺般。之後我們就去了家中國餐廳慶祝，我完全忘了那天是我生日，可是妳記得所有我的大大小小的事，那條紅色領帶就是妳那天送我的生日禮物，我是多麼愛妳啊。

親愛的Eileen,

今天是這一年來第一個沒有妳的夜晚，整整一年，三百六十五個日子裡，我們每天一起入眠，妳躺在我的臂膀中，我們彼此交換呼吸，妳做著我做的夢，妳知道我在想什麼，每當妳看完一本書，妳總會跟我分享，我看著妳愉快的神情，也不必看那本書了。妳嫁給了我，妳嫁給了還在交叉路口不知未來怎麼走的麻煩東方人...可妳知道跟妳結婚的這個男人，卻要回老家去渡一個月的長假，老家沒有人關心妳、在意妳.....這是第一個沒有妳的夜晚，往後還有三十個一樣的夜晚，好像在一片什麼都沒有的沙漠一般。我坐在家前面的大石頭上對妳說話，我知道妳會聽到，我知道家前面的這些小河有自己說話的方式，他們豎起耳朵在聽我對妳說什麼，然後他們會想辦法把我要對妳說的話說給妳聽。我內心波濤洶湧，妳在心裡要幫我留個位子，睡覺的時候要打開心門，因為我會把頭靠在妳的枕頭上，我會在那陪妳。妳起床的時候要對我說早安，因為我聽得到，我會回妳的。是啊，我聽得到，此時此刻我就聽到妳用妳那甜美的聲音跟我說，「我很高興你有長假，但也不是那麼高興，你不要忘了我在這等你，你跟你家人團聚的時候，不要忘了這邊也有你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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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寫完了這封信，對折又對折以後裝到信封裡，寫上地址，然後把信拿起來仔細檢查又檢查，像是信封裡裝了什麼大祕密似的。他叫了他弟弟來幫他寄信，忽然他聽到一陣笑聲，從房子北邊傳來，是他的母親在笑。他還聽到一陣喧譁，婦人們嘰嘰喳喳的聲音，聽起來非常愉悅，她們都在慶賀，很高興他從這麼遠的地方平安歸來，這些婦女，全都是他的親戚，他的阿姨、姑姑、嬸嬸、舅媽，還有她們的小孩，然後他父親進來，後頭跟著又一大群男性，這些人也都是他的親戚，他們跟他問安，然後坐下，帶了一堆的咖啡、茶、柳丁汁還檸檬汁什麼的。

他們問著他不願意回答的問題，問問，這些男人又聊起了自己在喀土穆的日子，言談之間，他的心裡突然被重重敲了一下，眼前的這些人是他的親戚，是他的族人，他們給了遠道歸國的他熱烈的歡迎，但是...但是儘管是這樣，卻抵不住彼此間那種強烈的疏離感。幾年前，當他回家的時候，父親只是握著他的手，母親一如以往的笑著，其他人也沒有什麼客套話，可是如今，父親給他擁抱，母親看著他眼裡有淚，而其他人則是報以極為熱烈的歡迎方式，這一切太過誇張的迎接過程讓他很困擾，好像很勉強地要用更強烈的方式來加深已經自然而然淡化的感情。

他聽到Eileen甜美的聲音說著，「我打從心底希望你能找回那樣的感覺，他們沒有改變，更重要的是你也還沒有改變對他們的想法。」

【傻八的話】
這篇作者是「達意柏 梭立赫」，跟之前介紹過的「滿手的棗」的作者是同一人，在看過這位蘇丹大師的一些文學作品以後，發現這位大師很喜歡討論這類的話題--蘇丹人到歐洲去再回國以後碰到的問題還有他接下來的生活等等。除了著名非常的「向北遷徙的季節」以外，今天這篇短文也是這類作品的其中一篇代表作，乍看好像都在講文中主角對Eileen的深情款款，但是其實更深刻的是最後那一段關於疏離感的討論，這種事情這種心情，可能是每一個異鄉遊子都曾經有過的經驗，但或許會因為背景不同、環境不同而不見得每個人都有一樣深度的疏離感。我想起了一個在中東地區工作過幾年的朋友，在中東的生活天高地闊，薪水夠她快活，但是工作結束回到繁華熱鬧的台北後，卻因為跟不上台北的腳步而憂鬱了好陣子。這篇有著半世紀歷史的短文，能把這疏離二字點得這樣讓人感同身受，也真是非大師級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