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حفنة تمر
الطيب صالح

我那個時候年紀一定很小。我不記得到底當時幾歲,但是我記得只要有大人跟著爺爺來看我,他們都會拍拍我的頭、捏捏我的臉,儘管他們從不曾這樣對爺爺做過。當時最詭異的是我從來沒跟我爸爸一起出過門,倒是爺爺,除非是早上我去清真寺念古蘭經,不然每次他出門,不管去哪兒一定都會帶著我。清真寺、小河、稻田,是我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跟我同年的小孩都在抱怨要去清真寺背古蘭經的時候,我卻是非常喜歡去清真寺!原因肯定是我背經背得超快,每次有外賓來參觀的時候,教長一定都會要我站起來背誦個一小段古蘭經的章節,而這些人聽完以後也一定是會拍拍我的頭、捏捏我的臉,就跟那些平常跟著爺爺後面來看我的人做的,一模模一樣樣。



對!我是真喜歡去清真寺的。我也喜歡小河。只要背經時間一結束,我立刻就把木桌丟開,像精靈一樣衝到媽媽那兒去,再以飛快的速度把早餐吃完,然後跑到河邊,把自己浸在河裡面。如果不想游了,我就坐在河邊凝視著河岸往東延伸,河流最後於消失一群橡木後面。我很喜歡這樣,我會想像橡木後面住了一個村落,村裡都住大巨人。他們長得很高大、留著白鬍子、鼻子很挺,高高尖尖地就像我爺爺的鼻子那樣。爺爺的鼻子超挺的,每次他要回答我那堆問不完的問題時,他都會用指尖先摸摸他的鼻尖再回答。爺爺的鬍子很漂亮像是一大團雪白的棉花那樣,說真的,這世界上我沒看過像爺爺鬍子那樣又美又白的東西。爺爺一定也是很高的,不然別人問他問題的時候也不需要每次都要掂腳,爺爺也不用每次進家門的時候都要彎身,就像家附近那條小河最後也彎到橡木群後面ㄧ樣。

爺爺又瘦又高,我超崇拜他的。我告訴自己將來長大一定要當一個像爺爺那樣正港的男人,大步大步地走著!我相信爺爺喜歡我是勝過其他孫子的,據叔叔伯伯他們說,我跟那些笨笨的堂哥堂弟不一樣,我比他們聰明得多!...他們是這樣跟我說的。不過我是確實知道爺爺什麼時候要我說話,什麼時候要我安靜。我會提醒他要禮拜的時間,我會在他提出要求以前就把水壺裝滿。他閒閒沒事的時候,就喜歡聽我念古蘭經,我從他臉上的表情可以清楚地看出來,他很感動!

有一天,我跟他問起了我們的鄰居,馬斯悟德。我問爺爺:「我覺得你不喜歡我們的鄰居,馬斯悟德。」

他摸摸鼻尖之後跟我說:「因為他是一個懶散的人,我不喜歡懶散的人。」

「怎樣算是懶散的人啊?」

爺爺低頭想了一會兒,他說:「孩子,你看看前面這片廣闊的田,他從沙漠的一邊延伸到尼羅河岸,有一百英畝這麼多。有那麼多棗,你看到了嗎?還有那些樹,橡樹,香蕉樹什麼的,這些東西過去全是馬斯悟德的,他從他父親那裡繼承下來的。」

我趁著爺爺低頭沈默的片刻,很快地把目光從他雪白的鬍子中移向爺爺剛剛指的地方,「我才不在乎那些棗啊、樹啊、寬闊的土地啊這些東西,我只知道一件事,這裡是我夢想的舞台、是我休憩的肥沃樂園。」爺爺繼續說著,「孩子啊,沒錯!你看到的這些東西四十年前全是他的,但是現在三分之二都是我的了!」老天!這對我來說,真是太shock了!我還一直以為造物主創造萬物的時候,這片地就是我爺爺的咧。「我剛到這個村子的時候,什麼土地都沒有!什麼好的東西都是馬斯悟德的。不過我現在改變主意了,我覺得在我蒙主恩召之前,我可以把最後那三分之一也買下來。」不知道為什麼,聽了爺爺的話以後,我有種不寒而慄的感覺。對於馬斯悟德則是充滿同情,但願爺爺沒做那些事!我想起馬斯悟德哼著歌的時候,那優美的嗓音,我想起馬斯悟德咯咯笑聲,就像河流流過發出的聲音般動聽;而爺爺,他從來沒有開口笑過。

我又問了爺爺為什麼馬斯悟德要把自己的地給賣了呢?「女人。」從爺爺發這個字的方式聽來,我覺得女人肯定是極恐怖!「馬斯悟德一天到晚討老婆,他每討一個老婆就賣個一英畝兩英畝的。」我很快在心裡算了一下,哇銬(譯者自己添加,作者並沒有這類粗俗字眼),那他不是討了九十個老婆!我想起他三個太太、可憐的生活、一跛一跛的驢、還有已經破到不行的馱鞍跟他袍子上殘破的袖口,我巴不得可以從這麼多可怕的畫面中逃脫,這時候說曹操曹操到,那個人走向我們,我跟爺爺互相交換了眼神。

馬斯悟德說「我們今天要去採棗子,你們要不要一塊兒來?」我感覺得出來,他並不是真的要我爺爺一起去,但是爺爺聽畢跳了起來,我看到他閃閃發亮的雙眼,他牽起我的手,我跟爺爺就這樣跟在馬斯悟德採棗大隊後頭走,有個人拿了一個牛皮做的籃子給爺爺,來採棗的人很多,每一個我都看過我都認識,但是今天我就是不能克制地一直看著馬斯悟德,他離人群遠遠地,好像一切都事不關己似的,但明明我們今天採的棗子都是他的,有時候他的目光會被那些從高處掉下來的棗枝所吸引。

有一回,我的一個同伴爬到了棗樹最上頭,拿著他利得不得了的鐮刀在那兒揮啊揮的,馬斯悟得喊了一聲,「小心!別剪到棗樹中心啊!」現場沒有人在意他說了什麼,我那同伴也還是繼續充滿活力地在那剪啊剪的,棗樹上有一枝重重地掉了下來,像是從天而降那般大聲。但我反覆想著馬斯悟德說的「棗樹心」,還記得有一次他看到我拿著枝子在玩小棗樹,他對我說,「孩子啊,棗樹跟人一樣,有快樂的感覺也有痛苦的感覺。」那個時候聽了,覺得非常不好意思。

我又望向他們,小孩子像是成群結隊的螞蟻一樣,彎彎曲曲的邊吃邊把棗子運到廣場中間,他們把棗子堆得像小山一樣,然後有ㄧ群人走過來一邊秤重、一邊分裝,一共分了三十大袋。忽地,人群一哄而散,剩下來的只有商人胡森、東邊的大地主穆薩,還有兩個我以前沒見過的陌生男子。我聽到小小聲的口哨聲,我轉頭看看爺爺,他已經睡著了,再看看馬斯悟德,他沒有改變他站的地方,但是放了一小口棗在他的嘴裡,像極了已經吃不下的人面對口中那一口,不知所措的模樣。這時候爺爺突然醒了,跳了起來,往棗袋的地方邁進,胡森、穆薩還有那兩個我不認識的人尾隨在後,我偷偷跟在爺爺身後,看了馬斯悟德一眼,他用著非常非常非常緩慢的步伐也走了過來,好像一個一點都不想靠近的人,但雙腳卻不聽使喚得往前。大夥圍著棗袋圍成一個圈圈,有人開始檢查,有人開始一個兩個的吃著。

爺爺給了我一個,我也開始咬了起來。我看到馬斯悟德雙手捧著棗子,靠到鼻子前面深深地聞了一下,然後又回到自己的地方。然後我看到他們在分了,胡森那個商人拿了十袋,那兩個陌生人各拿了五袋,穆薩跟爺爺各拿了五袋。我完全搞不懂現在是什麼狀況。我瞄了馬斯悟德一眼,他兩眼骨溜骨溜地打轉,像是在石堆裡迷路的小老鼠一樣無助。爺爺跟他說,「你還欠我五十個Dinar(蘇丹的幣值單位),這事我們等會兒再說了。」胡森叫了他的同伴把驢子牽過來,那兩個陌生男子則牽了五頭駱駝過來,然後他們開始把一袋袋的棗子運放在驢子跟駱駝身上,驢子叫了起來,引得旁邊的駱駝也開始叫,還邊吐泡沫。我覺得自己想要走向馬斯悟德身邊,想要把手伸過去牽一下他袍子的一角。我聽到他喉頭裡發出一個聲音,說不出是什麼聲音,倒像是屠宰場上待宰的羊羔臨死前最後的掙扎聲。

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胸口痛痛的。我跑得遠遠的,那一瞬間,我覺得我真討厭爺爺!我加快腳步,像是要把心頭背著的這個重石給丟掉一樣。我跑到常去的河岸邊,很靠近那群大橡樹那邊。

不明所以的,我把手指伸進喉嚨裡面,把剛剛吃進去的棗子給吐了出來。

【譯者的話】

作者「達意柏 梭立赫」,是蘇丹非常有名的文學家,他曾被喻為是二十世紀阿拉伯文學世界的天才。這一陣子,在Hadia的網站上看到了幾篇關於這位作者的短篇翻譯作品,作者寫得很好,學妹也翻得很精彩,可惜她的網站不對外開放,大家沒啥機會欣賞。不過倒是讓我想起這篇被收錄在「Zein的婚禮」小說集裡面的文章,興之所到,閒來無事,我於是也就利用時間把這篇名為「滿手之棗」的小故事也給找出來翻一翻。原作者在阿拉伯文的用字淺詞上其實是非常精簡,那想必是這個語言之所以可以那麼優美的原因。

文章透過小孩的眼光觀察大人的世界,對爺爺的崇拜在明白他如何對待自己鄰人馬斯悟德以後,頓時消失於無形。純樸的筆風把內心世界刻劃得卻很深刻。像文中這位小男主角這樣的經驗我們或許都有過,人物或許不是自己的親人鄰居,事件原因或許不是土地的變更、椰棗的買賣,但是我們都曾經有崇拜的對象,都有幻滅的過程,然後也許我們就這樣在習慣幻滅的歷程中變化,一直到我們也長大了,也開始成為讓人幻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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