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あめあめ、ふれふれ」,電話裡傳來的歌聲,可能是我對阿媽最早的印象。
阿媽是受日本教育長大的,學校畢業以後,還在小學教過書,所以雖然她的國語(普通話)只有我們一家聽得懂,但是阿媽說起日文來可是胚拉胚拉,跟日本人講起話來辯才無礙的很。也因為國語不通的關係,小時候,我跟阿媽的溝通工具只有親親、微笑跟簡單的台語單句,每個晚上,阿媽都會打電話到我們家來,教我唱日文歌,一邊教新的一邊還要驗收舊的,那個時候的我雖然都不知道自己在唱什麼,但是一首又一首,憑著超強記憶力,我可以把阿媽教給我的日本兒歌通通獻上,只是二十多年過去,我現在記得的也就只剩那一句「阿妹阿妹忽磊忽磊」了。
小學時代,我甚少穿褲裝,因為我的衣櫃裡有穿不完的洋裝。全都是阿媽買的。
阿媽一生追求美感,上了年紀還是有她自己的穿衣哲學。看過我阿媽的朋友,大概都覺得圓圓身材、矮胖矮胖的她跟我長得很像,其實阿媽年輕的時候是個美人胚子,黑白照片裡的清麗脫俗,一張張都是印證,跟現在那位體態有點豐腴的老人家感覺有那麼一點不一樣。可能因為她年輕時候買的那些衣服都太美了,所以雖然現在的體型是豐腴了些,但是她仍舊堅持穿著以前那些可以凸顯阿媽曼妙身材的改良式旗袍上教堂,而且一穿就是全套,黃色有黃色的鞋,紫色有紫色的傘。那些旗袍是阿媽的寶貝,她好幾次跟我說,「妳把阿媽那些旗袍拿去穿好不好?」,都被我拒絕,現在想想我還真是不應該,我以為我拒絕掉的是那一件件很美但有點過時的旗袍,但是真正被我拒絕掉的是阿媽好物共享的心。
衣服是一碼事,頭髮又是另一碼事。我上大學以後三番兩次地在頭髮上搞怪,我爹娘跟我阿兄是已經見怪不怪,但是我知道每一次燙完以後的那個星期天去教會,我都會挨阿媽的罵,阿媽總會說,「妳好好一個女孩子,係安怎給頭毛電嘎阿奈?嘎阿媽作伙來吹阿鼻啦~」(妳好好一個女孩子家,怎麼把頭髮弄成這樣,來跟阿媽一起去找阿鼻啦),阿鼻(我真的不知道阿鼻翻成普通話是哪個字...)是阿媽的御用髮型設計師,說真的她也很強,數十年來,每個星期都能給我阿媽維持一模一樣的髮型還真不是普通人能辦到的。阿媽老了白髮長得快,阿鼻也總是有辦法把阿媽越來越少的頭髮染成咖啡,阿媽常常跟我說,「她最受不了滿頭白髮都不整理的人。」,這句話常常讓我老爹很尷尬,因為他從三十多歲開始就一路白到現在。其實燙髮也好、染髮也好、剪髮也好,如果說,阿媽現在再找我跟她一起去找阿鼻,我說什麼都會跟她一起去的,我都已經可以預見阿媽會這樣對我說,「阿ㄋㄟ不甲水~」(這樣才美嘛~),只是人常常要在失去以後才知道珍惜。
我在早大實習過一學期,教早大的學生說中文,可是在阿媽的眼裡口中,我可不是什麼窮實習生。她逢人就說,「哇查某孫係wasedaㄟ教授啦~」
阿媽是一個非常有人緣的人,因為講話都很幽默很搞笑,可是,常常也很誇張。就好比我剛剛舉的例子,阿媽在得知我要去早大教書以後,只要有一起出門的場合,阿媽逢人就誇,連餐廳經理、計程車司機都不放過,那陣子只要見過我跟我阿媽一起出現的,通通都知道,我是waseda的「教授」。這種例子實在很多,比方說我到科威特唸書也是,雖然那個獎學金是要用考的沒錯,但是考的人很少,有時候科大給的名額還會多過報名考試的,常讓系上不知所措,但是在阿媽的想像中,那場獎學金考試可是跟千萬名考生一起擠破頭以後我才拿到的。阿媽的眼中就是有這麼一副超現實的放大鏡,什麼小事都可以變成很偉大,什麼不如意的事也可以變得很淒美慘烈。以前我對於阿媽的誇張總是覺得很尷尬,不過後來我了解到孝順就是要讓時大人盡情的愛現,那以後,我對於這些過分誇張的介紹甘之如飴,阿媽之所以笑得這麼開心是因為,在阿媽的眼中,我不是默默的無名小卒,我是她的愛孫,不管我變得多胖多肥,我都是她眼裡世界第一的洋娃娃。
每個星期天的茶餅會,我們總是在樹下等著阿媽四處拉咧,然後再半拉半推的請阿媽上車去吃飯。
阿媽在我們家的綽號是花蝴蝶。因為阿媽真的太活躍了.....鄰居街坊那當然不在話下,到了教會大家也是「磊管姐、磊管姐」(阿媽名字的台語發音)的叫著,處事低調的我們一家總是默默地在旁邊等待阿媽跟大家八卦。我想阿媽做人滿有義氣,因為很多人(或是這些很多人的兒女)常常都會要來請我阿媽吃飯,不然就是送東送西的一大堆。不過除了很有義氣以外,阿媽很有跟陌生人打交道的膽識。有一次阿媽接到詐騙電話,阿媽跟那位小姐說,「哇已經九十哇啊,瓦某故啊,勾謀錢,啊哇ㄟ%$#@↑#!@#%」(我已經九十幾歲了,也活不了多久,也沒有錢,阿我的#!%$#↑#$),符號部份是阿媽的拉咧,內容涵蓋範圍甚廣,恕刪,那位來詐騙的小姐好像也只好很尷尬地趕快掛了電話。我常常陪阿媽一起坐計程車,每次坐計程車,阿媽都會看路程長短跟司機聊各種不同話題,有時候是討論政治,有時候是看了司機名字問他是不是哪裡人(而且還常常猜對,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有時候是跟司機一起感嘆時機壞壞景氣不好,最重要的是每次下車前一定會問司機,「運將,你又哇今年幾歲?」(司機你猜我今年幾歲?),這些司機也不知道是生來嘴就這麼甜還是真的被我阿媽給騙了,他們每次都五、六十的亂猜一通,然後把阿媽逗笑得花枝亂顫,待我們付了車錢,阿媽這時就會叫司機把「含兜魯」給握好,緩緩說出「我今年九十啊。」,然後開了車門揚長而去。阿媽是隻彩色的蝴蝶,每天穿著不同顏色的旗袍在台北街頭停停走走,誰,都是她的朋友。
阿媽在養生之道這方面有些謬論常常讓我昏倒,但有時想想,這謬論還真有那麼一點道理。難道這就是「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多」那傳說中老人才有的智慧與驕傲嗎?
阿媽都不運動的,完全不運動。大家問她為什麼,她說她以前有個鄰居每天早上都去晨跑,結果有一天跑到一半心臟病發,然後就這樣走了。看了人家這樣的例子以後,阿媽更加堅信運動也不是什麼好事。另外,阿媽有糖尿病,可是我沒看過她一天禁過甜食,因為阿媽認為不能吃甜食是一件比糖尿病更加痛苦的事...
小的時候,我都跟著我爹一起出門,出門第一件事就是拿著報紙到阿媽家給阿媽親親;唸書以後,要上學前阿媽都在窗口看著我跟我揮手,我在巷口走十步回頭看看,阿媽還在那看我,走了二十步回頭再看看,阿媽還在那看我,走到巷子頭了,阿媽,也還是在那看我,跟我揮揮手。
阿媽一個人住,跟我們家隔著小巷子對望,很近的,近到就是如果我們家在電話中,可是阿媽又剛好有事找我們,她就站在窗口大力拍手叫我爹的名字,我們就會聽到,那樣的那麼近,所以我們一家子拿著報紙、水果、晚飯在巷子穿梭是每天的事情。阿媽非常堅持自己一個人住。以前要請她過來跟我們一起住,阿媽說這樣很麻煩,她沒有自己的空間;後來,爹娘要替她請看護,又被她嚴正拒絕。類似這樣非常堅持的堅持還有好多,例如阿媽堅決不裝冷氣機跟熱水器,最後還是我們一家不顧阿媽發飆下,硬是請人來裝上的。這樣幾近於頑固的堅持,就跟阿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要我去上學,阿媽不管刮風下雨都會站在窗口邊看我一樣,一路走來、始終如一。在阿媽病痛末期時而清醒時而錯亂的日子裡,阿媽口中的我,還是小時候那個天天跟著我爹拿報上樓、左邊親一個右邊親一個的查某孫,乖勾古椎。
阿媽,到了天家,就可以更加肆無忌憚的吃著你最愛的刺身還有休可立姆了。畝勾賣甲尋追,溜阿勾溜不起來(不過不要吃太多,不然釦子又扣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