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沒來寫教學手札,也不知道今天這篇算不算教學手札。
就是這樣一學期,甚至一學期都還沒過完,我就突然驚/警覺到自己已經走入一個另一個世界。去年差不多這時候,學校跟我談高中部的課程規劃,我一口答應接下這個任務,甚至決定更換教材,自己另起爐灶、重新設計。我願意這麼做,是因為我想改變,我想把我看到的問題在我手中做個了結。我到底看到什麼問題?我第一個看到的就是要學生講個故事,學生只來三句,問他一個問題,只給一個語氣詞。第二個看到的是,偶而要學生寫點長篇的東西,我看到很多(華裔學生的)典型偏誤,第三個看到的是,學生不想討論,唉也不用說他們,課本上那些連我都沒興趣讀。其實寫教材的人很苦,我自己就在寫,為了套主題、串生詞、練語法,寫來寫去還是寫不出什麼新東西。
我當然可以選擇默不作聲,安安份份地教個書到底有什麼不對,我也不知道,可我心裡底層就是有一個聲音,告訴我那不對,那個聲音,是我的熱忱、我的專業。所以,我提出了改革,我們現在的課,每三週就要來一次報告,一個學期十五週總共要五次。我不能說所有人都像我期待的,可以站上台就言之有物、侃侃而談、能說敢說會說,但是至少他們都在這條路上,有人進步得快,有人慢,可都在這條路上。昨天我一個學生上台報告科展,我說實話,絕對比同年齡而且用母語的我自己還厲害,為什麼?她在說她有興趣的事,生詞都不再是生詞,因為她想要大家知道她做的科展。之前,我們在做交通的主題,另一個學生突發起想,問我能不能做宮崎駿的移動城堡,我說OK,她報告的內容儘管不處於真實生活中,可全班票選都投給她。這是我要看到的,一站上台,我就看到熱情,有了熱情,我要的言之有物、侃侃而談、敢說能說會說都只是水到渠成。
功課多不多這件事,你要問三種人,三種人給你不一樣的答案。你問學生,永遠太多,你問家長,永遠不夠,你問老師,我只問這功課有沒有意義。能幫助到你那就不嫌多,不能幫助你那就多餘。高中生,我不想浪費他們的時間,要做功課,我希望時間都能花在刀口上,所以我不再要求「摹擬生字」、「照樣造句」、「重組」,不是說這些事沒意義,而是這種功課最能發揮效用的時期,不是高中。你要練寫、練句子,那是高中之前就要完成的,到了高中,我只要看作文。從作文中,我才能看到學生的中文寫作能力全貌。你說造句吧,一個句子沒頭沒尾的,敷衍一點的就只會用「A很OO」,「我喜歡XX」,我要一個已經學了中文七、八年的高中生給我這樣的東西做什麼?我只有從他的文章,才能讀出他的中文(除了很多國字不會寫以外)到底哪裡出了問題。我在今年的課,學生三不五時的作文中,我看到了學生的問題,我看到了「和」的誤用,我看到了「句型」缺乏,我看到了語句的「不連貫」。這東西,講給高中生聽他才懂,他才會改。
讀書,讀我寫的東西做什麼?讀語言老師寫的東西做什麼,學一個語言,學到最後閱讀的能力就停在這嗎?當然不是,我要學生讀的是什麼,我要的是能有共鳴的文章。我選給學生的閱讀文章,都是母語者會看的,很多還是來自FB上大家瘋傳的內容,為什麼會瘋傳,就是因為文章內容有話題性、爭議性,就是這些東西在影響著共鳴與否。學生語言程度不夠,當然沒辦法跟我們母語者一樣,身為一個老師,我卻只要稍稍地加點工,做張詞彙單,設計幾個思考題,我的學生便能理解,便能討論,便能爭辯,為什麼,因為這些能引起母語者共鳴的文章,當然也能引出我學生的想法。
所以,一個學期快要結束,我回頭看我做的這些事,回頭看我們學生如今的表現,我除了問心無愧,我還是問心無愧。
但我其實也很疲憊,因為我不停不停地聽到背後有人說這個,有人說那個。如同我的戰友說的,這是個「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的世界。你要老師好活潑玩遊戲,你其實又一方面地希望老師能帶著學生搖頭晃腦的讀四書五經,你要學生無痛學中文,又要在後面逼老師作業再出多一點再出多點。我把學生定位在作文的程度,人卻要我練基本功,我試圖練學生的口說能力,我們還差幾步,人卻告訴我已經夠了。
就是在這種時候,我覺得自己走入另一個世界。我突然理解了「改革者」的世界。所有的改革都不會順利,要麼是被改革的人看不到改革的人看到的世界,要麼是改革的人活在自己的泡泡中不知道大家需要的是什麼。我的生命中出現過很多的改革家(我不是在談政治或是教改),就是單純地講那些與我很親近的人當中,有好幾位是改革家。我看他們為了捍衛理想抱負,被釘得頭破血流。這讓我明白,改革家走到最後其實很孤獨,我可以選擇像他們一樣孤獨地、頭破血流地做下去,我可以選擇孤獨地、放棄所有只求不再有人煩擾的妥協。在我還沒在這兩種選擇中做出最後的決定前,我其實是有點竊喜的,自己在教學的路上竟已走到了這一步。
這篇的BGM如果不選塵緣,還能選啥?僅獻給天下為了夢想而奮鬥的改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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